(2009年10月17日晚,郭文景在自己的专场音乐会上介绍《狂人日记》音乐会组曲)

     

     

       他有一种灵魂在他的音乐里边,他相信他自己的音乐,而且他把他的灵魂放进去了。这是非常呕心沥血的事情。(刘索拉语)  

       

       

     

        听郭文景的音乐,常常感受到两种“分裂”状态:一种是闭上双眼,你就孤身一人迷失于浊浪排空的浩荡江面或幽寒与恐惧苦苦挣扎的荒原;一种是屏息凝神,抓住每一个声响所可能包涵的对智力的极限考验。前者是感性孕育,伴生强烈幻觉的“浓墨重彩”,像他笔下的那些“巴山蜀水凄凉地”;后者则是理性控制下的“精打细算”和谐谑调侃,像《社火》,像《戏》、《炫》。  

       

        但最重要是:听他的音乐,听得见他的心声。

       

       

        在“学院制造”的当代中国作曲家群体中,郭文景身上始终保留着那种亘固在天性里的浪漫,率真和狂妄,面对学院中从来不缺少的“可听性”甚微的作品,他坦白地表示自己不喜欢用“序列”这类技法。当年的《川崖悬葬》以“音块”技术、“偶然因素”和新的音色开掘一鸣惊人从而成为班里的“先锋派”。如今发现,创作颇丰的郭文景其实从未放弃过旋律的写作,常常那些旋律是那样地打动人心,有他凝结在无意识里的故乡情愫,混合着西南风土的质朴与辛辣。他的音乐创作从来不乏现代技术,而这些技术亦从来不是他的最终归宿,在20091017日“郭文景作品专场”音乐会当天的下午,郭文景在他的讲座上说道:“现代技术是我的美学与内心情感的需要”,但这些技术服务于音乐内容、情感的表达,最终指向作曲家的艺术追求和一种对社会认识及反思。  

       

        专场音乐会上演的四部作品创作时间跨度21年,学生时代的大提琴与钢琴《巴》Op.81982,两部打击乐力作三重奏《戏》——为三对钹与演奏者演唱而作(Op.231996)、三重奏《炫》——为六面京锣而作Op.402003)以及根据歌剧《狂人日记》(Op.211994)改编的同名音乐会组曲1997。从素材到形式,整场音乐会都飘溢着浓郁的中国味道,有戏谑者,有沉重者,同时,《炫》的舞台还采取了多媒体的方式,通过摄像机将桌面上的六面京锣以直观的角度呈现给听众,这种构思未必不是出于作曲家在创作中对纷繁音色设计时的考虑,以视觉方式辅助听众获取各种新音色的做法亦是其“当代性”的一种表现。  

       

        印象很深刻的是,郭文景在讲座中提到“从中国传统中生发出属于自己的当代性”。他从自身音乐创作中遇到的将“限制性条件”转化为“突破性的出发点”的经历,生发出从中国传统音乐中自我挖掘,自我更新的当代音乐观。此场音乐会上,出尽风头的当数我国的传统打击乐。《戏》、《炫》毫无疑问,实际上,不管有意无意,这种一个人操控多样乐器,一件乐器发出多样声响的实践早在我国各地的传统民间锣鼓乐中得以无数印证,就比如炫技性极强的江南的“十番鼓”、“十番锣鼓”。在《狂人日记》组曲中,打击乐的比重及其在烘托戏剧性的表现上亦是非常出众的(例如第二乐章通篇贯穿着打击乐“紧锣密鼓”的节奏)。这三部作品又均少不了郭文景音乐中“标志性”的川钹,正如“巫湘”之谭盾,“老庄”至于瞿小松,民族地域性因素在当代音乐家们身上留下了深刻印记。  

       

        《戏》的问世出于郭文景对当下现代音乐时兴的“一个人演奏N种乐器”的逆反:三位演奏者,三样乐器——小钹、铙钹和川钹,每对钹的两个单片音高有所不同。尺寸最大的川钹位于舞台中心位置,不仅与其他二者在方位上形成等腰三角形的对称,还时常因音乐节奏、音色上的个别而构成中心对称的一个独立线条。作为采用西方“三重奏”体裁的作品,作曲家为三对钹设计了富于逻辑而又充满弹性与随意性的音响层次,在不同段落中呈现不同的声部关系。三个声部不断地“分分合合”,时而是基于单线条的纵向修饰,时而又能听出“微复调”的效果。对原先无确切音高的钹来说,作曲家炮制的20多种非常规演奏法还使无确定音高的钹具有了一定的音高意义,在一些段落中,它们的音色甚至近乎于云锣、编钟、编磬等“金石之声”。  

        在我看来《戏》比较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就像是中国戏曲的一种“极简”诠释,三对钹加以人声,这种形式的简约实则极尽戏曲锣鼓中速度、节奏、力度、音色变化之能事,加以三位演奏者人声的丰富表情点染,既有弹舌、口哨、叹息,又有似小生细腻婉转的一声惊呼,或者大花脸粗犷的吆喝,全然一套“抽象派”的戏曲音声。

       

        作为《戏》的姊妹篇,《炫》取“光彩眩目”及“技艺炫耀”之意,大屏幕里六只穿梭不停的手时常让人眼花缭乱。但相形之下,我感觉《戏》更具章法,六个乐章,各乐章大致呈现“慢—快”的对比,乐章内部的结构也清晰明了,而第一遍听《炫》就似乎很难听出个章法来。据说《炫》的写作郭文景采取的是“游戏”态度,自己拿了一面锣边敲边写,炫技性更甚于《戏》,这样的心态倒也颇有趣。作曲家同样对所采用的小苏、大苏、高虎、中虎、低虎1、低虎2六面锣的音域、摆放位置、演奏方法及记谱方法等作了严格而精细的控制。作曲家自创 “手指按压法”,通过在指定位置用不同力度的手指按压、掩音,从而产生不同音色及上、下滑音的效果。在音色方面,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种透着金属光泽的水波摇荡般的音色,目睹实物才知道,实则它是通过将一面铙钹倒置在一面锣上,敲击铙钹使之自由摇晃而发出的微妙声响。  

       

        整场音乐会上,《巴》中显然可以听出作曲家曾走过的创作经历,那种日渐鲜明起来的狂暴与阴沉可能仅不多地流露于大提琴的弹拨奏法,以及后半段中低音区的一些快速、强烈的音型之中。这部作品是郭文景第一次对被渲染得“过于欢乐、甜腻的民歌”及“婴幼儿般纯洁与软弱的中国文人音乐”的“抬杠”。他将民间的老六板旋律与意念中的山歌调调以动机的方式叠置、贯穿起来,旋律有着鲜明的川腔的抑扬顿挫与歌唱性。  

       

        当晚我个人最为期待的作品是《狂人日记》组曲。这部“世界首演”的音乐会版本对原独幕歌剧的四场进行提炼和浓缩,抽取其中具有最重要意义的三个唱段及器乐部分,组成“慢-快-慢”的三个乐章。第一乐章的取自歌剧第二场的前半部分,狂人独处书房,周围一片死寂,他开始回忆白天所见的各种“吃人”。第二乐章取自歌剧第二场后半部分,狂人于自逢中看见了满本“吃人”。这一乐章的戏剧性烘托几乎全部交付给打击乐,板鼓、铙钹、川钹、通通鼓等以“流水板”的律动通贯全篇,形成类似 “紧打慢唱”的摇板效果,每一个唱词都被放大与重构,形成局促的重复以表现“狂人”内心的惊恐颤栗。第三乐章取自歌剧第四场,作曲家解释道“短笛清冷的音色意味着天亮了”,一个惨淡的,苟延残喘的黎明——癫狂最终走向绝望。这一乐章中“狂人”采用的中国式宣叙调将汉语的四声音调进行极大限度的夸张化。

       

        音乐会版本《狂人日记》采用的是室内乐队编制,在音响效果上尤其注重各乐器音色的特性效果及其之间的组合配置,例如,将钢琴作为拨弦乐器;小提琴的微分音在幽灵歌唱的余音中萦绕不绝;木管乐器在歌者句末奏出的撕心裂肺般的凄厉滑音;在幽灵最末唱段“黑暗里”一词之后,演奏者们通过齐一的由强至弱地拍击木质琴体的声响来表示“狂人”内心的最后一次震颤。

       

        之于《狂人日记》组曲首演中的不足似乎也是明显的。在我看来,“狂人”的诠释者Javier Hagen先生的表演,太过“纯良”而不够“狂”,“狂人”的“病态”“疯魔”心境在整体感官上大大欠缺。原本较为完整的四场被压缩至15分钟,大量对白、动作、以及情节的删减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人物形象刻画上的单薄,这是客观因素之一。但,在歌者的演唱方面,仍有诸多地方显得力量不足,例如“四千年来”那一段宣叙,就“四千”二字而言,也没有达到作曲家的“相差要将近两个八度的”的要求。突显打击乐功用的乐队配置常常在声势上压过人声,甚至在全曲达到最为癫狂状态的“吃人、吃人、吃人、吃人!”处,现场效果却是细弱的男高音几乎被淹没在前后紧随的打击乐强音里,致使这一高潮丧失了原有的强大的戏剧张力。

       

        相对而言,“幽灵”的吟唱却在结构和音响效果上为音乐整体起到了较好的平衡作用,作为一种“画外音”,女高音被置于舞台上方的楼厅角落,一束蓝光笼罩,声音从音乐厅上空幽幽泻下,鲁迅的词被镀上一层凄怆而决然的美。李秀英的演唱可以说是令人动容的,最后,在大锣和颤音琴绵长而朦胧音色中,行将消失的女声给了听众仅有的一丝温暖——想起鲁迅先生:“救救孩子……”

       

        如果要说遗憾,我想可能是较于期待中的《狂人日记》组曲,现实中的这部似乎少了那么一些“惊喜”和“新鲜感”,作为“世界首演”好像仍不够过瘾,或许除我以外的在此前听过歌剧版《狂人日记》的人也多少有这样的感受吧。  

       

        全曲演毕,观众情绪近乎沸腾,满场的掌声与呼声。我回头望见郭文景——坐在一排同行之中,热力拍手,大声叫好。  

        举行了四天的“当代音乐周”里,在点评、开幕式、讲座和音乐会上的郭文景每一次都是这样率性自然的流露。  

       

        1014日“开幕式”音乐会上的一堆民族管弦乐队作品里(尽管几乎可以称为“陈年”的当代作品),《愁空山》的强大张力与悲剧气质仍如头一回聆听时那样把我生生怔住。诚然,听众对于郭文景的印象,似乎更多总是基于对他的粗砺、阴沉和狂狷一面的观察。实际上,这位作曲家说“小时候就像梦游一样长大的,因为一天到晚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他工作之余的文笔凝练风趣又不乏细腻优美;他在被挤得满满当当的讲座上与听众轻松探讨正在计划中的一部喜剧的立意,说起大学时代办过诗社,推荐大家去读一读西川、海子的诗。  

       他总是愤怒中国文人音乐像“纸”那样薄,中国音乐与西方相比缺乏内在冲突与戏剧力量,今晚的《狂人日记》又一次释放了郭文景血液里的那股“疯狂”、“叛逆”,但同时我们又能清晰地听到他在音响个性与层次上精雕细琢。  

       

        专场音乐会后,我抱着总谱请作曲家签名,我说:“太棒了,《狂人日记》听哭了……”  

        “是啊,最后那段幽灵的独唱,不知听哭了多少人……”他抬起头叹道。  

        感谢当代音乐周,让我们以音乐的名义,聆听到了真性情的郭文景。

     

     

     

      

       (郭文景在音乐会当天下午的“文景论乐”专场讲座上讲解《川崖悬葬》中所用到的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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