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統論
天津音樂學院 劉健
琴者,非他物而古琴者也。古琴之名,乃今人名之,古俗稱之為琴、五弦琴、七弦琴,雅稱之為焦尾、絲桐、綠綺諸名,皆指此物。古人以琴、棋、書、畫四藝論君子之修養,以琴居首而無出其右;漢應劭《風俗通》曰:琴者,樂之統也。”夫何出此言,其語出必有因也。
統者,總領也。若論琴器為樂之正統,須從琴制、琴史、琴曲、琴人、琴譜、琴觀、琴文諸方面論之,以上所列均以琴為主,今人稱之為琴學,可謂國學之類也。
琴制,即琴之形制。《周易·系辭上傳》有雲: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所謂制器尚象,出於聖人之道,必應天地、日月、龍鳳、山澤。故琴板象天地而上圓下方,象日以三尺六寸五為長,琴徽象月而十二益一,嶽山、龍池、鳳沼之謂則意在萬物之象,故《琴史》有言:昔聖人之作琴也,天地萬物之聲皆在乎其中。
論琴制必論制琴之材,以木、絲之材最為考究。木者,琴板也,上下以桐、梓合之,桐質軟而屬陽,梓質實而屬陰。制琴以何地之材為佳,“大聖遺音”刻曰:嶧陽之桐,空桑之材,鳳鳴秋月,鶴舞瑤台。”嶧陽,嶧山之南也;空桑,兗州也。王粲詩雲:絲桐感人情,為我發悲音。絲者,弦也,以蠶絲練成。以絲為弦,其音醇而韻味濃厚,三步以內則妙趣橫生,三步之外則餘音繞梁。制琴以何人之絲為勝,嵇中散《琴賦》雲:弦以園客之絲。幹寶《搜神記》曰:園客者,濟陰人也……嘗種五色香草……生桑蠶焉。至蠶時,有神女夜至,助客養蠶。”
琴史,琴之史也。自古至今,樂之器能為史者,為琴獨有之。宋朱長文之《琴史》為琴史研究之濫觴,論及自帝堯至薛易簡十五位琴家,並有釋弦、明度、擬象等各章,可謂論述較為備矣。今人許健著《琴史初編》、《琴史新編》諸作,以朝代為章,論述自先秦至現代之琴人、琴曲、琴論、琴譜、斫琴等琴之故事。尤以琴曲之論最為精彩,其曲源、曲意解明乃別有心裁之論。
琴曲,泛指琴曲、琴歌也。琴曲者,琴之所奏樂曲也。以吾之愚見,琴曲無非以形、神、象、意寓於情、景之中。形者,形體也,晉王右軍《蘭亭序》雲:放浪形骸之外。又陶靖節《歸去來兮辭》曰:既自以心為形役”。神者,形之主導也。漢司馬談《論六家要旨》雲: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形神兼備者,雅也,昔仲尼從師襄學《文王操》,謂文王之形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以王天下,以朝諸侯。”初雖得其形,卻不得其神,後反復彈之,至形神兼備時作罷。象者,形象也,人象、物象之屬也,《周易·系辭上》雲: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故謂之象。”
意者,意味、意蘊也。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聖人立象以盡意。”故琴家常采象而抒意。唐顏師古仿晉桓伊笛曲作《梅花三弄》,以梅之芬芳耐寒之象,立人之高潔性直之意。無論形、神、象、意,皆歸於情、景中,情景交融以此四者而成,乃琴曲之本也。
琴歌者,撫琴而歌也,或依曲填詞,或依詞度曲,詞曲皆雅也。《論語·陽貨》曰: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又《琴史·聲歌》曰:歌則必弦之,弦則比歌之。”據今人王迪考,琴歌之型有二,其一源於民間。《史記》曾載孔仲尼弦歌《詩》三百篇。又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收錄琴歌詩篇多首。以上雖琴譜軼失,然詩篇猶存。其二為文人度曲作歌,以唐王摩潔、柳子厚、李太白,宋蘇東坡詞作歌有《陽關三疊》、《漁歌》、《子夜吳歌》諸曲;宋姜白石之流度曲之甚,其《揚州慢》、《杏花天鷹》皆為琴歌之佳作也。
琴人,即琴家,指善鼓琴者也。自琴誕生以來,歷代名家輩出,猶如繁星燦爛也。先秦琴家,以樂師為多,師曹、師曠、師涓、師襄之徒,宮廷樂師也,雖技藝之高明,但生不逢時,其伶官樂師,地位之低下,多為王宮貴族所驅使。漢魏以降,蔡中郎、阮步兵、嵇中散之流不止於鼓琴、度曲,亦專工文論,蔡之《琴操》、阮之《琴論》、嵇之《琴賦》,皆為琴學之名論,傳世百代爾。
琴人聚則琴派生。聚旨在志趣相投,李唐之前,琴派一詞未見於世,唐趙耶利雲:吳聲清婉,若長江之流,綿延徐逝,有國土之風;蜀聲躁急,若急浪奔雷,亦一時之俊。”此乃論及琴派之肇始也。自宋以來,琴之流派漸成,南宋之浙派、明清之虞山、金陵、廣陵、浦城,至近代九嶷、諸城等數十個琴派之多,可謂琴之百家爭鳴也。各派之名多以地功能變數名稱之,然各琴派則以琴技、琴觀、琴譜、琴曲而異。劉珠《絲桐篇》雲:江操聲多煩瑣,浙操多疏暢。”故“習江操者十或三四,習浙操者十或六七。”由此觀之,其派別風格之不同,然則習琴者各有取向也。
琴譜者,琴之記譜與譜集也。清末,國人楊守敬君於東瀛發現《碣石調·幽蘭》,始知琴譜最早以文字記譜,為梁代丘明所傳,距今一年四百餘年矣。此後琴家致力於記譜改革,至盛唐曹柔創減字記譜,歷經革新,以曹之記譜為體,至明趨於完善,乃沿用至今。
自古至今,琴譜之多,汗牛充棟。尤以自琴派產生以來,各派躬親力行,自編琴譜曲集,以彰自家技藝。浙派之《梅雪窩刪潤琴譜》、《梧岡琴譜》、《杏莊太音續譜》;虞山派之《大還閣琴譜》、《松弦閣琴譜》;廣陵派之《澄鑒堂琴譜》、《五知齋琴譜》、《自遠堂琴譜》、《蕉庵琴譜》等皆垂名琴史也。
琴觀,琴家之於鼓琴各論也,今人稱之為古琴美學。亦以各琴家而異,昔嵇叔夜“手揮五弦,目送遠鴻”,表自然、玄遠之意;宋蘇子瞻《減字木蘭花》:玉指冰弦,未動宮商意已傳”一句道出鼓琴之雅姿,琴聲之神韻。至明徐上瀛《溪山琴況》,總鼓琴之趣為二十四況,況者,味也,韻也。以和為首。其“弦與指合、指於音合、音與意合”三論,乃鼓琴之完美境界也。
琴詩,琴之詩文也。今人論琴,皆以之為文人之樂,是故琴、詩應如一也。論琴學,若無琴詩乃一憾事矣。故列琴詩於琴學之中,必添之以光彩也。綜觀各詩家之作,以琴為詩者,白樂天則首屈一指也。琴見於其作也達十餘首之多。《廢琴》中: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玉徽光彩滅、朱弦塵土生”言之琴之沒落,甚惋惜之。《對琴酒》:琴匣拂開後,酒瓶添滿時”,道出文人之兩大嗜好。《船夜援琴》: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以琴為友,與耳為知音。至今無人能及之境界也。
吾今年二十有七矣,未得一弦之音,以為憾事,惟有提筆愚論一二。然吾之於琴甚愛之,於餘暇時清茶一捧,聞各家之琴藝,,亦覺心之愉悅。曲始則心靜,曲中則神往,曲畢仍回味。蘇子曰:歸去無眠,一夜餘音在耳邊”,餘亦有同感也。琴學之豐富矣,一言一蔽之:琴為樂之統,他器未能及。故作《琴統論》,寫畢,不覺天漸明矣。
癸巳年甲子月十七日於濱海大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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