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的复杂性——对新式记谱法的探讨
尼古拉斯·库克教授2016上海音乐学院系列讲座: “超越边界的分析”综述(三)
主讲 | 尼古拉斯·库克
主持 | 陈鸿铎
翻译 | 李明月
综述 | 章馨方
2016年12月5日下午,在上海音乐学院迎来了库克教授的第三次讲座。本次讲座的题目是:表演的复杂性—对新式记谱法的探讨。库克教授共分成四个部分进行论述,它们分别是:一、再现音乐 ;二、度量表演 ;三、复杂性文化 ;四、创造性代理。
首先,库克教授以一个问题开始今天的内容:以何种方式乐谱可以被视为记录表演?在正式进入这个问题的讨论之前,库克教授先从建筑的构思与草图设计开始讲述,因其与音乐的乐谱有类比性。库克教授展示了建筑家弗兰克·盖瑞(Frank Gehry)在建筑中的全新理念,即力图创造一个可以催生许多机遇碰撞和丰富的交互模式的计划。弗兰克·盖瑞为了达到以上目标,采用徒手素描的设计方案。弗兰克·盖瑞的草图具有颠覆传统的意味,因为他的图纸根本无法施工。但从库克教授引用其的一段话中我们可以了解,盖瑞这种独特构思的生发至最后建筑呈现的整个过程的最终目的,是要为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在进行合作的过程中提供某种便利,通过不排除在合作中要进行必要的协商后才能采取某种决定的这种方式,规划出一个大概的视觉性和感受性的框架,最终保持实施建造的整个过程中的一种流动性。盖瑞的想法与表现社会互动有着相似之处,因此约翰·凯奇的专著《记谱法》里就有盖瑞的设计草图,这本书主要记录了1960年晚期当代作曲家们在再现脑海中的音乐时采用的图像性记谱手法,凯奇也看到了这音乐中的图像记谱与弗兰克·盖瑞的建筑理念这两者间的相似之处。库克教授通过列举最早的图像乐谱厄尔·布朗的具有书法性质的《1952年12月》,以及作曲家佩德罗·雷贝洛对这首作品的描述,认为乐谱作为音乐合作的催化剂,联系着作曲家、指挥和演奏员,以上每个角色都对音乐如何进行演奏承担着决策的作用。因此通过这种类比我们可以思考传统音乐记谱当中也存在着以上观念。
随后库克教授举出了莫扎特《弦乐四重奏K.387》的例子,他首先给我们展示了传统音乐学范畴中对该作品的理解与解释,例如和声走向、动机在声部间如何展开、结构扩充等。库克教授认为,类似传统的音乐分析具有某种局限性,它不能涵盖制造音乐的人,而仅仅将乐谱所呈现的音乐简化为一种物质对象。但是如果从乐谱编排的社会关系角度进行思考,那么这首弦乐四重奏的四个演奏者在乐谱既定的框架内合力协作,音乐是在他们的相互聆听中被制造出来的。
库克教授又将我们的视线从传统音乐领域拉回到现代音乐的“新复杂主义”风格以继续探讨以上这个话题。“新复杂主义”的代表人物当属生于英国、生活在美国而成名于德国的作曲家芬尼豪。由于其记谱的复杂性,我们通常采用破译密码式的数学公式对其进行分析。库克教授通过引用芬尼豪的学生考克斯关于“官方新音乐”分析模式的界定及将其与普通分析进行对比的例子,既很好地展现了概念、记谱法、表演和接受这些交流链所呈现的立体维度的音乐感官模式,同时也通过考克斯提出的“记谱法在‘复杂音乐’中所具有的不同功能”这个观点进入讲座的第二个内容:度量表演。
考克斯认为他可以借助计算机等电子设备精确计算记谱与演奏者对乐谱的实现程度。库克教授也做过类似的实证性研究,在其与音乐学家埃里克·克拉克、作曲家布里恩·哈里森以及钢琴家菲利普·托马斯合作的项目中,他们制作了首演及首演前各个阶段托马斯演奏这首复杂主义风格的作品《成为时间》的音频和录音,并制作联合彩排让哈里森与托马斯合作完成这个作品,团队剩下的人对作曲家和演奏家进行采访。通过将托马斯的演奏与乐谱节奏细节进行比对发现,托马斯的演奏不是很精确。这个结果似乎印证了考克斯对复杂记谱法的怀疑,即乐谱太过于复杂以至于其发展为矫饰主义,而另一方面,面对这类记谱表演实践者很难精确再现。但紧接着库克教授通过托马斯本人学习这段音乐的心得,认为托马斯对复杂主义音乐的理解实际上在借助传统的钢琴技术,即分离音乐层次,通过一个线条理解每个线条的独立能量。如果这个实验从每一条独立线条的内部角度再对托马斯的演奏进行分析的话,那么他的演奏是非常精确的。所以库克教授通过这个实验总结出以下结论:音乐的定量分析方法对于表演的多维度本质是不够的,本案例中就将测量分析与民族志方法进行了结合。
演奏员在演奏复杂音乐时,最担心的还是对乐谱再现的精确度问题。例如托马斯,他就采用了多种技巧,如对复节奏的转化、对复杂织体的转化、或通过演奏者所具备的像节拍器一般演奏精准速度的能力来转化无理数节奏等等手段实现再现乐谱的可能。然而托马斯认为自己不可能真正再现这类乐谱;而另一位当代钢琴家伊恩·佩斯认为,像芬尼豪写的节奏不可能被精确演奏;同时,考克斯也认为演奏家不可能通过音乐感知来还原速度处理中的数学精确度。库克教授认为考克斯所谓的“官方新音乐”与自己认为的“复杂性文化”之间形成了思考方式的矛盾。
进入讲座内容的第三大部分,库克教授引用了詹姆斯·波洛采访芬尼豪时,芬尼豪对演奏者的两种区分。一、“音乐现场”型音乐家(“gig”musician),即以传统的自我熟悉样式为思考任何音乐的中心。二、与其相反是那种注重思考和学习作曲家创作的发展过程而改变自己的演奏家,相比之下芬尼豪更愿意与后者合作。接着通过对芬尼豪的三个观点的引用,以及对单簧管演奏家罗杰·西顿、库克斯与佩斯关于演奏者与复杂主义音乐关系的分别论述,来说明他们所具有的共同观点,即演奏者的角色应与作品相统一,在抵抗固有意识形态假设之时,享受作曲家所带来的挑战。
库克教授认为“复杂性的文化”会有自相矛盾的时候。例如从打击乐演奏家史蒂芬·席克关于演奏芬尼豪《骨头字母表》的亲身经历来看,作曲家不希望演奏家通过各种转化技巧将乐谱简单化,考克斯也同意其观点。考克斯之后针对转化技巧的攻击认为,演奏者在实践过程中采用转化技术来简化对复杂乐谱的理解这种做法,破坏了复杂记谱提升演奏者在音乐与个人潜能方面的转变。至此,与考克斯“官方新音乐”相对立的新“复杂性手段”如果没有了可以改变自己固有思维模式的演奏者的参与,文本再现便又无从谈起。
第四个部分,库克教授详细解释了复杂音乐的乐谱是如何编排表演反应以及多大程度上它们为演奏者提供创造性。芬尼豪经常会被问为什么要把谱子记录那么复杂,芬尼豪有时希望去除演奏者的个性,有时则是对演奏者自由性的理论化;有时二者兼具。库克教授举出了芬尼豪的两部作品,分别是《时间与运动研究之三》和长笛作品《统一性压缩体》来说明芬尼豪希望演奏者做到他所希望的“演奏者将自己想象成一种类似复杂乐谱中所具有的同步性动力,从而形成一种‘心理复调’的形式”,即由乐谱提供的最初动力在演奏者能够想象到的最大变化范围内,被施以夸大和调制。
面对别人类似“过于细节化的记谱法抹杀了通过演奏者自己做出决定的潜能”的指责,芬尼豪认为,演奏者的自由不在于履行作曲家的指示,而在于通过演奏所表达出来的理解音乐的过程。库克教授又再次回到上文提到的两个人物哈里森与托马斯。通过一段视频向我们展示,他们所持的共同观点。托马斯认为:演奏者在创造中扮演着活跃的角色;哈里森认为:作曲家应充分信任演奏家。即演奏家是音乐产生过程中的重要部分,并且在这一过程中作曲家通过记谱策略激发演奏者用多种方式回应,从而造成音乐诠释的灵活性。通过列举二人在排练过程中的对话,托马斯认为,面对复杂音乐关键之处不在于演奏者的精确再现,它是一种方法而非目标,实现这个目标需要创造一种能量,这种能量是演奏者在精确测算复杂记谱时而产生的,要拥有这个能量就不能将复杂记谱用简单的转化技术来替代。
考克斯在托马斯的基础上又推进一步,他认为“无形的演奏能量”适用于广泛意义上的表演,由此,复杂记谱所带来的这种音乐能否精确再现的问题已经不是关注的焦点,关键点在于演奏者在实现音乐再现过程中的努力。由此,乐谱最终实现了编排演奏者发展过程的目标。
最后,库克教授对以上观点进行总结。库克教授举了17世纪西方音乐家第一次到达中国宫廷便可以视奏中国音乐的例子,说明例如中国古琴记谱法为代表的非西方记谱法与西方记谱法的最大区别在于,演奏者在重现前者时需要对原古琴指法谱进行创造性的“打谱”和阐释性演绎的延伸过程,这个过程引发了演奏者对其的理解需要花费更多时间以及个人投入,这个过程与复杂性表演的诠释实践是十分类似的。视奏能力是芬尼豪之前所谓“音乐现场型”音乐家的最高层次的代表,记谱法只是作曲家到接受者交流链当中的过渡性阶段。而图像式和复杂式记谱,以及古琴指法谱,更体现了上述处理方式的局限性。
互动环节:
讲座正式结束之前,库克教授结合自己的思考留给我们一个问题:从我给你们展示的“新复杂主义”音乐家的所有谱例中,你们观察到了什么?
回答:复杂音乐的演奏者几乎为男性。
问:比较而言,与传统音乐较为简单相比,在当代音乐中,演奏家揣摩作曲家意图更为明显,是因为当代音乐较为抽象么?
回答:在传统音乐中,例如19世纪音乐中,关键因素是体现作曲家的天才,所以观众在聆听过程中主要是认同作曲家的天才能力,通过演奏者可以使观众感受到这点。例如本次讲座当中芬尼豪所总结的两种音乐家,第一种“音乐现场”型音乐家(“gig”musician),他们不在乎作曲家的权威性,总是以传统的自我熟悉样式为思考任何音乐的中心。第二种与其相反,是那种注重思考和学习作曲家创作的发展过程而改变自己的演奏家,他们能够穿透音乐的根源,参透作曲家的意图。但是库克教授认为,自己并不喜欢复杂性文化,他认为在这种文化中不应该联系社会与性别。
问:复杂记谱与音响呈现是否相符,是否存在看着乐谱很复杂,但听起来音响很简单的情况?
回答:托马斯用数数的办法来弹奏这种音乐,它实际上体现了一种演奏家在再现音乐时所具有的能量。
陈鸿铎老师:也就是说复杂记谱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库克回应道:在听这类音乐的时候,我们要努力聆听包含其中的能量,但有时候也确实听不出来。现在的科技手段完全可以精确测量出音乐在不同环境下的紧张度变化,而且这种手段具有实践性。有些作曲家认为音乐是为聆听者设计的,有些为了满足演奏者的愉悦感,也有两者都兼顾的情况。回忆曾经的表演经历,我认为在演奏莫扎特音乐时特别有感,而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无感,我认为后者的音乐没有有意义的体验。音乐有时是满足演奏者的愉悦感,有时是在接受文化,有时两者并存。合作项目的联合排练实验就是放置在更广泛的领域中理解音乐的呈现方式及其所处的特定文化。
问:复杂记谱与音响呈现是否相符,是否存在看着乐谱很复杂,但听起来音响很简单的情况?
回答:托马斯用数数的办法来弹奏这种音乐,它实际上体现了一种演奏家在再现音乐时所具有的能量。
陈鸿铎老师:也就是说复杂记谱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回答:在听这类音乐的时候,我们要努力聆听包含其中的能量,但有时候也确实听不出来。现在的科技手段完全可以精确测量出音乐在不同环境下的紧张度变化,而且这种手段具有实践性。有些作曲家认为音乐是为聆听者设计的,有些为了满足演奏者的愉悦感,也有两者都兼顾的情况。回忆曾经的表演经历,我认为在演奏莫扎特音乐时特别有感,而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无感,我认为后者的音乐没有有意义的体验。音乐有时是满足演奏者的愉悦感,有时是在接受文化,有时两者并存。合作项目的联合排练实验就是放置在更广泛的领域中理解音乐的呈现方式及其所处的特定文化。
陈鸿铎老师:是否可以说,复杂记谱部分地是用来愉悦演奏者?
回答:勋伯格写好作品通常会让邮递员寄送,但是邮递员从不哼唱他的作品。现代主义的价值观就是,如果音乐很容易被理解,那就不会有价值。有些音乐需要企及高度,不是所有音乐都用来愉悦演奏者和听众的。如果邮递员能轻易地哼唱出勋伯格的旋律,那一定会把他吓坏的。
问:如何看待现代音乐演奏者的表现比作曲家想象的更好?
回答:1950年以后,音乐就变得非常复杂,对演奏者来讲没有太大空间。电子音乐的出现,例如施托克豪森等作曲家,他们的作品很少上演,原因在于只有少量演奏家能创造性的演绎这类音乐。1950年至1980年间,新的演奏教学法出现,专门针对演奏现代的先锋派作品进行教学,因此1980年代这类音乐的录音比1950年代的演奏质量要好得多。演奏者对先锋派音乐的关注起到了非常大的推动作用,由于新教学法的不断更新,演奏家们将现代音乐推向兴盛的状态。看上去过度具体化的记谱,实际上也给演奏者很大的空间。我们的观念需要历史性的转变:过去演奏者是在实现作曲家的意图,而现代,演奏者与作曲家可以实现小范围的合作。音乐历史总是呈现为技术发展的历史,但是在音乐生活中,演奏者、聆听者、批评家是同等重要的。
陈鸿铎老师最后进行总结性反思,我们现在的西方音乐史实际上就是作曲家的历史。但是现实的音乐语境中,我们应该关注演奏家、接受者与历史学家在音乐产生过程中所起到的同等重要的作用。
本次讲座紧紧围绕着记谱与表演的关系这个核心问题展开,它不仅给听众提供了研究音乐的全新视角与新的方法论路径,同时也为是对演奏家面对记谱法文本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仅仅是演奏复杂主义音乐,在演奏传统音乐时演奏家依然要在理解作曲家意图的过程中体现自身创造性的能量。当传统意义上的乐谱和表演之间的关系被重新审视时,音乐的意义便被扩大了,这两者间还包含了社会与个人意义的整个领域。库克教授的此次讲座,一定程度颠覆了传统意义上乐谱再现音响的定义,乐谱实际上已经具有了改变演奏者行为、感知和选择的能力。如果音乐记谱仅仅体现了写作形式或声音设计,那么我们会忽略乐谱改变演奏者能力的作用,也就忽视了表演行为中所具有的创造性的全部意义。
最后,聆听讲座的师生对库克教授虽略有感冒但仍保持一贯的热情洋溢的精彩演讲、以及刚从英国赶来还在克服时差的李明月的准确翻译,表达了大家的衷心感谢!